一起玩具枪入刑案件“重启”

　　这毕竟是玩具照旧枪

　　9月12日，山东省临沂市，景安朋的儿子捧着父亲留下的玩具枪。本版照片均为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摄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查看院宣布了《关于涉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气枪铅弹刑事案件治罪量刑问题的批复》。批复指出，在抉择是否追究刑事责任以及如何裁量刑罚时，不只该当思量涉案枪支的数量，并且该当充实思量行为人的主观认知、念头目标、一贯表示、违法所得、是否规避观测等情节，综合评估社会危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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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那是有关玩具的小本生意。山东省青州市国威玩具店东家李秀兰以每支290元的价值从临沂市的批发商景安朋哪里进了一批玩具枪，再以每支400多元的价值售出。

　　这种玩具枪的子弹是塑料制成的“BB弹”，按照顾主董冰冰厥后在法庭上的回想，他用来“在四周山上打瓶子、打鸟玩，玩了不到两个礼拜坏了”。

　　然后，在2013年的一次法律动作中，警方查获了20支这样的玩具枪，个中15支被判断为枪支。因此，景安朋、李秀兰以及别的两名顾主走上了被告席。2014年7月审理的这起涉及4人的案件中，青州市人民法院以犯科交易枪支罪、犯科持有枪支罪等罪名判处他们差异水平的刑罚。

　　个中，景安朋和李秀兰的刑期是10年，将于2023年期满。但自讯断之日起，他们一直没有遏制过申诉。

　　如今，李秀兰的申诉获得了回应——本年9月16日，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证实，受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指令，该院将再审李秀兰犯科交易枪支罪一案。

　　这是连年又一起得到再审时机的由玩具枪激发的枪支犯法案件。

9月12日，山东省临沂市永兴国际玩具城。景安朋案发前曾在此做过生意。

　　愿“用身体做试验”

　　据悉，再审将于9月24日在李秀兰服刑的女子牢狱里举办。李秀兰的家眷及署理状师婉拒了采访。她的丈夫郭强只是简朴地说，李秀兰当年货架上摆的是玩具枪，她入狱后，家里受到很大影响，“家人抬不起头”。

　　同案的另一名当事人景安朋，也在期待这次再审。

　　已往这些年，他的哥哥景安邦一直试图证明景安朋卖的是玩具而不是“枪”。

　　2014年7月8日，在法庭里听到玩具枪被认定为枪支时，景氏兄弟情绪感动。他们身世农村，文化水平不高，无法领略枪口比动能、焦耳等专业术语。在法庭上，他们大叫要求“用身体做试验”，“用那些枪打我们，看看是不是真枪。”

　　本年9月14日，接管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时，景安邦认可本身当年有些感动，“接管不了弟弟卖玩具枪要判刑10年”。

　　他用“做试验”的方法向记者强调那是玩具枪。“砰、砰、砰——”在临沂市临沭县玉山镇玉山村故乡院子里，他拿起“枪”朝本身的胳膊持续打了几下，“BB弹”弹开后，被击中的皮肤呈现几个红点，旋即消散。

　　“没啥感受，别提受伤了。”他说，这是景安朋经商时留下的玩具枪之一，当年因破损未被警方取走。7年里，景安邦一直在自责，认为是本身把弟弟送进了牢狱。

　　“就是几支玩具枪，顶多充公，大不了关几天，没事的。”2013年8月19日，景安邦这么劝弟弟去自首，随后开车将他送到山东省青州市公安局。

　　时年25岁的景安朋在临沂市永兴国际玩具城策划鑫鹏玩具店，哪里是中国玩具批发业最大的集散地之一。2004年阁下，景安朋中专结业后，一直在此打工，交通设施厂家，直到拥有了10余平方米的门面房。

　　青州市警方是顺藤摸瓜找到这里的。

　　最早失事的是青州农夫李晓海，他通过社交网络出售玩具枪，引起了警方的留意。他的货源来自李秀兰，再往上是景安朋。

　　9月12日，一位要求匿名的永兴国际玩具城商户对记者说，2013年以前，市场里许多卖这种玩具枪的商户，“货走得快，都愿意卖”。他说，“当时网络射击游戏很火，多是小男孩喜欢就来买”。这位商户也曾因销售玩具枪被公安构造查处过。

　　9月12日，山东省临沂市，景安朋的父亲在儿子留下的玩具前。景安朋被逮捕后，库存玩具被运回故乡婚房里会萃至今。

　　判断尺度之变

　　景安邦记得，弟弟刚入狱时他去探监，玻璃墙里的弟弟拿着电话向他哭喊，“哥啊，卖十几支玩具枪判10年，太冤了。”

　　景安邦握着拳头对弟弟理睬会去“伸冤”。他初中结业，恒久在县城务工，不能领略玩具枪怎么成了枪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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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署理过多起仿真枪案件的状师周玉忠当年在网上看到景安邦的求助信息后，署理了景安朋一案。他认为，该案的焦点正是玩具枪为何能被判断成真枪。

　　法院裁判的要害证据是潍坊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能研究所出具的《枪支判断书》，判断尺度则是公安部确定的。2010年，公安部印发《公安构造涉案枪支弹药机能判断事情划定》，对不能发射制式弹药的非制式枪支，当所发射弹丸的枪口比动能大于便是1.8焦耳/平方厘米时，一律认定为枪支。

　　“枪口比动能”是权衡枪支致伤力的要害指标。

　　按照判断书，15支玩具枪的枪口比动能，在4.13焦耳/平方厘米至11.95焦耳/平方厘米之间。

　　周玉忠辩护的核心，主要环绕这一尺度可否确定涉案枪形物具备刑法意义上的枪支属性。

　　枪支打点法中所称枪支，是指以火药可能压缩气体等为动力，操作管状器具发射金属弹丸可能其他物质，足乃至人伤亡可能丧失知觉的各类枪支。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刑事处在一份书面说明中称，由于枪支打点法只明晰了枪支的机能特征，实践中治理案件一直遵从公安部分拟定的枪支判断尺度。按照公安部2001年宣布的《公安构造涉案枪支弹药机能判断事情划定》，枪支判断尺度为，枪口比动能在16焦耳/平方厘米阁下。厥后基于严控枪支的需要，加之该尺度自己存在缺陷，公安部2010年出台新划定，将判断尺度下调为枪口比动能1.8焦耳/平方厘米。

　　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刑事处称，凭据枪口比动能在16焦耳/平方厘米阁下的尺度处理惩罚相关案件，未激发问题和争议。“在枪支判断尺度作出上述调解后，连年来，涉枪案件泛起出多样性、巨大性的特点。出格是，一些涉以压缩气体为动力且枪口比动能较低的枪支的案件，涉案枪支的致伤力较低，在抉择是否追究刑事责任以及裁量刑罚时唯枪支数量论，恐会悖离一般公家的认知，也违背罪责刑相适应原则的要求。司法实践中，个体案件的处理惩罚激发社会各界遍及存眷，法令结果和社会结果不佳”。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法学院传授陈志军在2013年留意到了这一尺度低掉队带来的影响。

　　“将判断临界值大幅度地低落到靠近原有尺度的十分之一阁下，呈现了大量被告人坚称行为工具是‘玩具枪’但因被判断到达了新的认定尺度，而被以有关枪支犯法追究刑事责任的案件，司法裁判难以得到公家认同。”当年，陈志军在论文《枪支认定尺度剧变的刑法阐明》中称，海表里多项研究认定具有致伤力而判断为枪支的临界点是16焦耳/平方厘米。

　　他认为，“ 1.8焦耳比动能的弹丸远远不能击穿人体皮肤，而一个不能击穿人体皮肤的比动能作为对人体的致伤力尺度是不符合的。”

　　在景安朋等人的案件中，据周玉忠回想，“其实一审法院也夹杂了仿真枪、枪支的观念，有自相抵牾之处。”

　　一审讯断认定的一个事实是，景安朋向李秀兰出售了仿真枪。周玉忠据此认为，法院认定销售的是仿真枪，依此该当宣判无罪，“因为销售仿真枪不组成犯法”。

　　依照枪支打点法有关划定，对付销售仿真枪的，可以举办告诫可能处十五日以下的行政拘留。

　　“一审法院宣判景安朋犯犯科交易枪支罪，则应认定涉案枪形物为枪而非仿真枪。”周玉忠据此认为，“一审法院审理本案6个月后，连仿真枪与枪的观念与区别都不清楚，更况且景安朋一介草民了。”

　　潍坊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举办了二审，最终作出的刑事裁定书将一审讯断中的“仿真枪”说法改为“枪形物”。不外，二审维持了原判。

　　量刑各异

　　连年，对玩具商贩涉枪案件的治理，差异地域不同很大。

　　周玉忠当初为景安朋辩护时指出了一点——涉案玩具枪的出产地广东汕头地域法院，对付涉案数量大的出产者，以犯科策划罪判处极轻刑罚。“赢利最大的出产者不组成犯科制造枪支罪，而销售的却组成犯科交易枪支罪”。

　　2012年，北京市大兴区查看院曾对两起玩具商贩“涉枪案”作出“存疑不告状”处理惩罚。个中一对佳偶在农贸市场摆摊卖玩具，有18支玩具枪枪口比动能在1.8焦耳/平方厘米以上，被认定为枪支。这起案件与景安朋、李秀兰一案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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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大兴区查看院办案查看官接管采访时暗示，认定玩具枪为刑法意义上的枪支，只是犯法客观方面的组成要件之一，行为人是否要包袱刑事责任，还要阐明其主观罪过，正所谓“无犯意即无犯法”。从这对佳偶购进和销售枪状物的场合、价值、枪状物的外观等来看，都难以认定二人明知这些枪状物是刑法意义上的枪支。

　　2016年10月12日晚，51岁的天津人赵春华在摆气球射击摊位时被警方抓获。现场共查获涉案枪形物9支，后经判断6支为枪支。2016年12月27日，她被天津市河北区人民法院一审以犯科持有枪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天津大妈摆气球射击摊”获刑，曾引起社会较大存眷，厥后，赵春华被改判三年、缓刑三年。

　　两高新批复

　　景安朋、李秀兰获刑近4年后，2018年3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查看院宣布了《关于涉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气枪铅弹刑事案件治罪量刑问题的批复》。

　　此举的一个配景是，连年来，部门高级人民法院、省级人民查看院就如何对犯科制造、交易、运输、邮寄、储存、持有、私藏、走私以压缩气体为动力的枪支、气枪铅弹行为治罪量刑的问题提出请示。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查看院批复指出，对付犯科制造、交易、运输、邮寄、储存、持有、私藏、走私以压缩气体为动力且枪口比动能较低的枪支的行为，在抉择是否追究刑事责任以及如何裁量刑罚时，不只该当思量涉案枪支的数量，并且该当充实思量涉案枪支的外观、材质、发射物、购置场合和渠道、价值、用途、致伤力巨细、是否易于通过改制晋升致伤力，以及行为人的主观认知、念头目标、一贯表示、违法所得、是否规避观测等情节，综合评估社会危害性，僵持主客观相统一，确保罪责刑相适应。

　　2014年，仿真枪商人黄启明因犯科交易枪支罪在济南被判刑15年。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查看院的批复施行后，黄启明得到改判，免于刑事惩罚。

　　“该批复并非是新的立法性划定，而是对司法构造治理相关案件原则的提示。”一位熟悉玩具枪案的法令界人士对记者说。

　　这位要求匿名的法令界人士汇报记者，纵然是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查看院的那份批复发布之后，雷同行为被治罪的景象仍多如牛毛，只是量刑上较以往更轻，但这种法令评价仍然是不公正的，“刑法应该僵持主客观相统一的原则，治罪不能机器地只考查枪形物数值，不然易造成误判，‘不教而诛’，达不到精采的社会结果。”

　　该人士暗示，久远看来，该当研究1.8焦耳/平方厘米的尺度是否可行、是否合用于刑事案件审判，同时还要制止呈现动辄刑事追究、科以重罪的现象，有些案件其实治安惩罚即可。

　　当年，周玉忠在为景安朋辩护时强调的一点，就是“景安朋绝无交易枪支的主观存心”。他认为，景安朋在玩具市场开设玩具店，从事的是合法策划勾当。从其销售形式看，均是以正常物流方法果真举办的，“而真正的犯科枪支交易军器勾当要隐秘得多，绝对不会通过物流发送货。销售涉案枪形物所得到利润少少，与交易玩具所获好处无异。”

　　他还认为，此案与一般刑事案件对比更为清晰，因“没有受害人，也未发生直接社会危害”。

　　周玉忠多年存眷玩具枪案和仿真枪案。他认为，这些交易、持有、利用仿真枪的被告人，多为策划小本生意或娱乐游戏利用，频频被入刑追究，甚至被判处10年以上甚至无期徒刑，对付当事人家庭更是“溺死之灾”。

　　景安朋被逮捕前，本定于当年成婚，他的儿子景小河(假名)刚满两个月。在期待两年后，未婚妻回了故乡，将孩子留给景安邦照顾。

　　2018年，景安邦的老婆无法忍受景安邦“着了魔似的”一心为弟弟申诉，离家出走，留下一对4岁的孩子。

　　同案差异审？

　　7年来，景安邦一边照顾3个孩子，一边自学法令向法院、查看院逐级申诉，寻求社会辅佐，标牌标识厂家，天津赵春华案改判后，他还曾向赵春华的家眷取经。

　　李秀兰申诉乐成获得再审，他感想“终于看到曙光了”。

　　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再审抉择书的时间是2019年1月16日。

　　不外，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参加办案的事恋人员称“只开庭审理李秀兰一人，不需景安朋介入庭审，可庭外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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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此，景安朋今朝的署理状师、北京市炜衡状师事务所状师尹良君向青岛市中院提交了《关于景安朋该当与李秀兰配合开庭再审或配合延期审理的法令意见》，认为单独针对李秀兰开庭再审的打算欠妥，发起本案全部原审被告人尤其是景安朋该当与李秀兰配合开庭再审。

　　尹良君说，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抉择再审本案的原因为“原审讯断认定原审被告人李秀兰组成犯科交易枪支罪的证据不确实充实”。客观上，李秀兰购置、销售的枪形物均来自景安朋，换言之，李秀兰交易的枪形物与景安朋卖的枪形物是同一批，数量、型号沟通，“一真共真、一假共假”，不行能呈现李秀兰交易的是玩具枪而景安朋卖的是真枪的环境，不行能存在李秀兰“证据不确实充实”而景安朋“证据确实充实”的大概性。

　　青岛市中院一位事恋人员表明，因两人别离押在两个牢狱，“技能上没法同时开庭”，但会对景安朋举办长途视频提审。

　　“本案事实方面没有问题，主要是法令合用问题。辩护人到不到也不大体紧，提交书面辩护意见就行。”该事恋人员暗示，这种形式并不影响对景安朋的处理惩罚，固然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是指令对李秀兰举办再审，可是会举办全案审查，“假如案子未来有变换，是全案变换，所有被告人城市‘搭便车’，不是李秀兰一小我私家的问题。”

　　尹良君认为，对景安朋仅庭外提审，实为剥夺其诉讼权利，涉嫌措施违法，也将影响查明景安朋及李秀兰的相关事实。这类案件社会存眷度大，有须要依法全面、果真审理。

　　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指令再审李秀兰案后，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本年3月12日，青岛市中院一度裁定因不行抗拒的原因，中止审理该案。裁定书中载明，该案当事人包罗景安朋、李秀兰、李晓海、董冰冰。

　　“可见，上述4人已被青岛市中院生效裁判文书明晰列为同一案件的当事人。”尹良君说，既然是同时中止，此刻理应同时规复，“就没有只对李秀兰一人开庭审理，而把景安朋、李晓海、董冰冰三人扔在一边的原理”。

　　对此，青岛市中院回覆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称，该院将按照再审抉择、案件实际环境、疫情环境和被告人关押环境公道布置开庭，依法审理，“法院将对该案全案举办审理，不会因为有的当事人不加入而有影响。”

　　尹良君暗示，他将和一审、二审辩护偏向一致：为景安朋做无罪辩护。

　　凭据原审裁定，景安朋将于2023年8月18日刑满释放。但景安邦说，纵然到当时，他也将和弟弟一起继承申诉，还弟弟一个“清白”，给侄子一个交待，“假如是真枪，判10年哪怕是无期我们也认，可是玩具枪判10年我们死也不认。”

　　景小河在爸爸失过后一直随着伯父糊口。他曾随景安邦到牢狱看望景安朋。景安邦骗他说，“你爸爸在这里投军。”

　　去年，5岁的景小河溘然对景安邦说，“你就爱骗小孩。”他说，“我爸爸没投军，他被关在牢狱，要不为啥要隔着玻璃看我？为啥不能过来抱抱我？”

　　说完，这个小男孩趴到床上哭泣起来。

　　在2013年颁发于《国度查看官学院学报》的那篇论文中，陈志军传授提醒法律者换位思考——当各人脱掉警服、查看官礼服或法袍回抵家中，假如家人也因为给孩子从小商品市场买了几把塑料玩具枪就涉嫌枪支犯法，“这显然已不是我们通过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所意图追求的民众安详，既倒霉于社会的调和，也违背法治之追求社会公共福祉的初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