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林奇：怪诞与白昼梦

　　文/梅雪风

　　发于2020.9.21总第965期《中国新闻周刊》

　　一  

　　把大卫·林奇的影戏和他小我私家的糊口对较量，是一件让人乐趣盎然的工作。

　　他的影戏是极其非理性的，他热爱去摸索人类的潜意识，去摸索那种荒唐的现实与理想，以及现实与梦之间夹杂不清的猖獗时刻。

　　在他中后期的《妖夜慌踪》《穆赫兰道》以及《本地帝国》内里，我们能看到，现实与理想如同血肉一样完全黏在一起，要把它们厘清是一件很艰巨的事。

　　这对付观众组成了极大的搬弄可能说挑战。在《妖夜慌踪》里，原本是一名萨克斯风演奏者的男主角溘然酿成了一个形象与之迥异的汽车维修工；在《穆赫兰道》中，诺米·瓦茨前后脚色的变革也让许多人费尽脑细胞；《本地帝国》则更为繁复与偏激，你完全无法分清女主人公是在真实的糊口中照旧在她作为演员的戏中戏里。她时而是家庭主妇，时而是演员在演戏，时而是濒临瓦解的妓女。影片还从新至尾穿插着一个姑娘对着电视机堕泪，以及三个戴着兔子面具的人坐在一个剧场里，说着言不及义的话，陪伴着画外肥皂剧般浮夸的罐头笑声。

　　而大卫·林奇本人却相当严谨，甚至从某种水平上讲都有点刻板。在他最近出书的传记《梦室》里记录了许多这样的细节，好比曾经一度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他天天下午两点半城市到一个叫鲍勃快餐店的处所喝几杯咖啡，从不耽搁。

　　好比《我心狂野》内里扮演戴尔表哥的演员至今还记得，有一场戏是他要做三明治，他发明大卫·林奇不可是教他奈何演戏，并且还把建造三明治的每一个步调的时间点都标得仔仔细细。

　　大卫·林奇的影戏，老是充斥着凶杀以及近乎失常的情欲。好比《我心狂野》内里的谁人女杀手，她有着两道近乎连着的粗壮眉毛，她在杀人的时候，是她性欲最为勃发的时刻。

　　《蓝丝绒》内里丹尼斯·霍珀所扮演的谁人脚色，更为独特。他跪在地上，如同饥渴的婴儿般看着伊莎贝拉·罗西里尼的私处，叫着妈妈，然后又如野兽般强暴她，但当伊莎贝拉不小心看着他时，他又老羞成怒的对她施以老拳。

　　但大卫·林奇本人却相当正常。在好莱坞和独立影戏界谁人毒品流行的圈子内里，他很少服用药物，他也不喜欢社交，他最喜欢的是事情，以及静坐。

　　他的童年也极其幸福，他有一对极好的怙恃，他们总长短常尊重他的乐趣喜好，交通设施厂家，从不阻拦，只有援手。

　　他固然热爱谈爱情。他本身说，在他初中时他每两周就换一次女伴侣，他也有过四次婚姻。凭据此刻的风行话语，他是尺度渣男。但他所有的前妻，说起他，却并无几多怨怼，也不惜于歌咏。他和女儿干系也很融洽，并无怙恃离异后的感情陌生。

　　在片场，在处理惩罚那些压抑和暗中的剧情时，他也没有任何负能量。

　　在《蓝丝绒》的拍摄现场，他老是骑一辆粉赤色的自行车，上面有五颜六色的装饰，他的口袋里还塞满了M&M花生巧克力豆。

　　在丹尼斯·霍珀与伊莎贝拉·罗西里尼拍摄那场失常的强暴戏时，他甚至会笑作声来。

　　他影戏中人物大多拥有着歇斯底里无法自控的感情，而他小我私家则相当控制，很少有失控的时候。最好的例证，他早年曾经拍过一部短片，用时两个月，最终做后期时却发明摄影机是坏的，所拍的对象全部恍惚不清。他所做的只是抱头痛哭了两分钟，然后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拿着摄影机出去修了。

　　而假如说他本人与其影戏的气质有那边最为吻合，那应该是他对神秘主义的热爱。

　　他做任何事之前都要投硬币，在去片场之前，他城市数他看到的车牌，他必需要在他途经的所有车里，看到D、K、L这几个首字母以这种顺序呈现时，他才会意安理得地去片厂。

　　二

　　这种破裂不止呈此刻他的影戏与他的糊口中，还呈此刻他的作品里。

　　当他以《橡皮头》《妖夜慌踪》等片挑战人的视觉和精力时，他又拍出了《史崔特先生的故事》这样温情脉脉的如同一首挽歌的小品。

　　在他的某些影戏内部，也有这样一种针尖对麦芒般的对立。好比《我心狂野》，各类人性的畸怪与失常在影片中轮替上演，但别的一面，它又是一则童话，有关恋爱。

　　许多人不领略这种近乎天堑般的破裂，但无能否定的是，正是这种破裂，才让他的影戏显得如此特立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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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调查，他对失常的表示，有时候，更多的像一种孩子般的恶趣味，所以他影戏中的失常往往都有一种喜剧感，一种卡通漫画感，就如同《我心狂野》最后威廉·达福所扮演的谁人暴牙，就如同其时配景里那些肥胖的裸体姑娘；就如同《橡皮头》内里男主人公的头掉下来，然后内里伸出一个诡异如同他杀死的婴儿般的诡异大口。

　　那种津津乐道的状态，像极了一个孩子无法无天的好奇心。这种童心是没有道德感的，也正是这种超脱感，让他的影戏老是让人不安，却又忍俊不禁。

　　但从别的一方面来说，大卫·林奇的影戏又是极有道德感的。这从他许多影片的主人公身上就能看得出来，因为他们的歼灭与瓦解并不来历于外界，而是来历于他本身。

　　《妖夜慌踪》《穆赫兰道》及《本地帝国》应该是他最为玄色最为危险的影戏，但这三部影片中，主人公都被本身的梦魇所追杀和吞噬，因为他们被他们的负罪感和惊骇所覆盖。

　　这种无以复加的、即便在梦中也无法逃脱的疾苦，就是大卫·林奇的道德感之地址。

　　从这点来说，大卫·林奇相较于某些日本导演，交通标牌设备，照旧显得过分于温良恭俭让了。好比今村昌平的《我要复仇》，好比大岛渚的《感官王国》。他们的失常之处在于，他们基础不知道本身失常。他们如普通人上班似的做着让我们瞠目结舌的工作，这才真正让人不寒而栗。

　　而大卫·林奇影戏的失常，看起来就像是在脑门上贴着“我失常我庆幸”的愣头青。相较于前面举的那两个例子，他们倒显得纯真。

　　大卫·林奇对付这种畸怪的热爱，更多的像是对他正常糊口和过于正常状态的一种抵御。而他对付非理性的热衷，大概则是对付他过于理性性格的一种赔偿。

　　三

　　大卫·林奇那令人头疼的在梦乡与现实之间的穿梭，其实可以拿中国年青导演毕赣的影戏来做一下比拟，固然他们两者看起来有着天壤之别，其实有着共通的处所。

　　毕赣的《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焦点，其实是一种纵向的时空观光。它们都是一小我私家在中年时，与少年与青年时的本身相遇。毕赣沉迷的是，这种时空倒转之中，那种无法名状的怅惘。

　　而大卫·林奇沉迷的是人性内里的差异面向，那天真内里所储藏的狂热，邪恶内里储藏的纯真。在《妖夜慌踪》《穆赫兰道》和《本地帝国》内里，我们可以把主人公的经验，当作是他们在本身的一个小我私家格面具内里奔逃。

　　简朴来说，大卫林奇是一种横向的时空观光。

　　纵向时空观光的内涵焦点是一种懊悔，在那种本日和昨天甚至于来日诰日的坚持傍边，我们才会觉察我们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那么这种横向的时空观光，焦点是一种惊异，人心内里有如此多的褶皱，有如此多的昏暗不明。

　　这种惊异就像杜琪峰的影戏《神探》内里，刘青云看到林雪在街上行走，而他身边有着别人都看不到的七个两全。那让人头皮发麻。

　　这种人性的暗中，在此外导演手中往往会导向一种恼怒，好比与大卫·林奇只有一字之差的大卫·芬奇。同样沉迷于人心里那些不行名状的恶意，但大卫·芬奇显然更像是一个愤青。

　　那些恶意，好像与整个时代的道德沦丧，穷奢极欲下的精力空虚，以及整个家产时代对人的异化脱不了关连，那些暗中就是最赤裸裸的证据。无论是《七宗罪》，照旧《搏击俱乐部》可能《十二宫》，都有着一种强烈的控告。

　　但在大卫·林奇的影戏内里，我们是发明不了这种控告感的。我们能发明的更多的是一种好奇与惊骇，以及随之而生的悲悯情怀。

　　简朴来说，大卫·芬奇的矛头是对外的，而大卫·林奇的眼光，则聚焦于人性内部。聚焦于外部，则将本身的责任剔除在外。聚焦于内部，则知道本身与那些让人可怕的人物并无差异。聚焦于外部，则只看到它粗冷生硬的现实主义逻辑。聚焦于内部，就会觉察整个世界以更为奇妙和更诡异的方法毗连，时间与空间的线性束缚不再存在。

　　所以在《我心狂野》中，男女主人公的运气与那团不时点燃的洋火息息相关。火的燃烧是不行节制的，就如同他们的情感与运气不行节制一样。

　　所以在《蓝丝绒》的开头，伐木镇谁人典范的中产阶层小镇绿草如茵美景之下，是一群群稠浊在一起纷扰不安的虫子。如同这个地球一样，人和平的外表内里，也有着随时筹备迸发的岩浆。

　　所以在《本地帝国》内里，劳拉·邓恩溘然碰着了一个长相诡异的巫婆，她无理由地能预言劳拉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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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万物都赋予了接洽，这种接洽显然超出了公共惯常的认知，喜欢他的人把这种接洽称之为“林奇主义”，而不喜欢的人则将之定名为失常。

　　你真的很丢脸到像《我心狂野》这样成色稠浊的影戏。它既有着童话般的幼稚，又有着抱负主义的狂热。它既阴暗得让人心头发冷，但也有着一种动物般的简朴与纯良。怪诞与白昼梦，解构与建构，就这样天衣无缝地毗连在一起。

　　他不是第一个把善和恶稠浊在一起聊的导演，他也不是第一个把现实与梦、潜意识穿插编织的导演。他的特异的处地址于，他并没有那种把善无限夸大的道德倾向，也没有把恶存心强化的反社会倾向。

　　他不消现实逻辑将梦和潜意识明了化，但也不是充军梦的费解，让其混沌一团。他更像是把这多种因素同等比重地叠印在一起，让现实与梦乡在这种比较中显出它们的荒唐与正常来。

　　所以，《橡皮头》内里的婴儿怪物与《史崔特先生的故事》的温婉怀旧就这样相安无事。所以《妖夜慌踪》《穆赫兰道》《本地帝国》内里的人物，才气在理想与现实中随意穿梭。

　　这种就像他本人，他除了是影戏导演，照旧画家、网站的拥有者、乐队开办者、超觉静坐的推广者一样。

　　《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34期